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证 明

李存刚

2017年11月15日13:43 来源:人民网-人民健康网

“扑通”一声,那对佩戴着黑纱的母女猛一下跪在我面前,滂沱的泪水哗哗地从她们的眼角不住地往下掉。我机械地伸出手,想拉起她们。可她们只是摇了摇头,就那么跪着,一言不发,一个劲地任如注的泪水滴滴答答地掉下来。她们越是一言不发,我就越加地惊奇和不安了。

她们臂上的黑纱告诉我,她们是为了几天前刚刚死去的那个患者——那个因车祸而致大腿骨折的中年男人——而来的,但为什么而来,我不得而知。一个星期前,我刚刚被调到住院部上班,第三天,我还没来得及把偌大的住院部了解个大概,便遇上了他肺部感染,病危,我用尽了所有可用的办法,可最终,他还是因为呼吸衰竭永远地闭上了眼睛。按照既定的程序,我下了死亡通知书给她们和死者单位的领导。那是我第一次在死亡记录上神圣地签下自己的名字。那一刻,她们也哭了,她们号啕大哭的声音响彻了整个病区……事情刚刚过去了三天,我想象不出,她们突然这么跪在我面前,一个劲地哭着,究竟是为了什么?“你们这是要做啥?”我好不容易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,却换来她们更凶更猛的哭。穿着白大褂,悻悻地来回踱着,我不由得一遍遍问自己,莫非,是我在什么地方出错了?我被自己的这个念头给吓住了,我拼命地想,越想,心里就越觉得不安。

主任是在我不安而又无可奈何得几乎就要哭出来的时候出现的。作为这个小城德高望重的一位医生和这家医院的院长,许多在我们看来十分棘手的问题,包括专业和非专业的,在他那里往往是信手拈来,迎刃而解。他知道这个小城里许多人身体里不便说出的病痛,每每那些人来找他,就像找到救星似的。他一出现,周围闹烘烘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,包括那对母女放肆的哭泣也一下收敛了许多。只见他上前扶了一下她们,说:“有什么问题你们先起来再说,跪着是不解决问题的,是吧?”就这一句话,那对母女竟就“乖乖”地站了起来,随即掏出了三天前我开具的那张死亡通知书。在女孩的搀扶下,她母亲双手捧着那张死亡通知书,刚刚止住的泪水再次哗哗地流了下来,她一边任泪水在脸上淌,一边颤颤巍巍地将手中的死亡通知书递到主任面前。

站在主任身边,我感觉就像在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雨里有人为我撑了一把伞,遮风避雨。有那么一瞬间,我以为我可以安全地躲过这场风雨了。可那个中年妇女将由我签发的死亡通知书递到主任手里,指着我的头对主任说“我要他给我们重新开,他不干!”时,我才发现,再大的伞还是伞,它不可能把我与世界完全隔绝,更不可能替我挡住所有无孔不入的雨和风。——中年妇女这一句话,让我的惊奇和不安兀地变成了不解和愤怒。从她们跑来跪在我面前到现在,我甚至没和她们说上过三句话,而她们,她和她与我差不多一般大小的女儿,甚至没对我吐出哪怕是只言片语!在这个一根烟可以从头走到尾的小城,她们知道我是这家医院里的新手。既是新手,至少在她们看来,对她们要求的事,我的话是没有决定意义的……

我万万没想到,拿着那中年妇女递过来的死亡通知书,主任的脸上竟是满脸的笑意!不仅如此,他还像平时给我们讲解专业问题一样,冲那位中年妇女打了个比方:你说,你如果不满意自己生了个女儿,你可能把她还回去,重新生吗?中年妇女看了看身边的女儿,连声说是的是的,不行。主任接着说,你们的意思我们能理解,不就是儿女下岗、你的生活没着落吗?人死了哪个不痛心呢,可他死的原因是呼吸衰竭,而不是骨折直接导致的,这和他的死一样,改变不了!你们家那老头,那个不晓得他是多年的“老肺病”(在主任的话语习惯里,“老X病”差不多就是不治之症的意思)呢?主任是一口气说完这话的,中间没做任何停顿。在一旁站着,我注意到那对母女渐渐睁大的眼睛,和被怔住了的渐渐冷却的表情。然后,主任就停下了他的话,似乎要等那对母女说些什么,见她们没有开口,主任收住笑容,正色说到:你们这是乱想!说着,将手中的死亡通知书甩了回去……随着主任的转身离开,那张纸飘飘荡荡的飞了起来,像一张秋风扫下的落叶,轻轻静静地飘落在那对母女面前。

第二天,我推着自行车下班回家,刚走到门口,便看到那对母女一路交谈着向医院走来。看到她们,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掉头还是继续向前走。因为距离和她们说话声音太小的缘故,我听不见她们交谈的内容。她们的臂上依然缠着黑纱,但昨日脸上的泪痕已消失得无影无踪。差不多就要与我檫肩而过的刹那,她们发现了我。快,给医生跪下!那中年妇女扯了扯女儿的衣角说,自己已不由分说跪在了我面前。随即,她的女儿也就跟着跪下了,她那张年轻美丽的脸阴沉沉的,她年轻美丽却阴沉的脸庞分明昭示了她心底的不快和不情愿,可最终她还是跪下了。我双脚蹬地,双手死死地扶着自行车把,我在想,如果她们还像昨天一样一个劲地哭,我就马上离开。我再也受不了她们的哭了。但出乎我的意料,她们没有——她们一跪下,便掏出了那张已经柔得皱巴巴的死亡通知书。我说你们先起来,要不我就走了,说着跨上自行车,做出真要走的样子。她们于是站了起来。在女孩的搀扶下,中年妇女指着“死亡诊断”一栏后面的内容说,医生,你看你写的是呼吸衰竭,他单位的领导说他是因为肺病死的,与骨折没有直接关系,只给了我们安葬费,医生,请你改一下,就说他的死是由骨折引起的,你看我这么大岁数了,女儿又没有工作,我们今后的生活可怎么办呢?医生,我们求你了!中年妇女说着,脸上再次挂满了泪珠,与此同时,我注意到,她的腿在慢慢地向下弯曲。我赶紧提醒她,我告诉过你别跪的。她的腿就又慢慢地变直了,然后抬眼静静地望着我。看着她那张写满憔悴和沧桑的脸庞,我尽可能让自己平静地对她说,你知道这是砸我饭碗的事,不可能的。我想我说“不可能”这三个字的时候,语气一定是十分坚定的。说完,我就蹬上车,飞也似的走开了。骑车走了老远,我听到身后那女子明显地带着仇恨的语气在对她母亲说:“不干算球,我们走!”我迟疑了一下,但没敢回头,我怕一回头,看到她们失望的脸,忍不住就去满足了她们的请求。

后来有一天,我在我工作的病区再次见到了那位中年妇女。我见到她的时候,她正坐在我的办公室里和一位即将退休的护士说着话,见我进来,她一下站起身,喊了我一声:“李医生。”那张苍老的脸上竟返起了些许不易觉察的红光,叫我如何不敢相信,我面前坐着的就是当初跪在我面前,要我为她丈夫的死重新开具死亡通知书的中年妇女。她告诉我,因为一直没有工作,丈夫死后,她的生活没有着落,就到处给人打零工,这不,现在正在医院里护理病人呢。那你女儿呢,我问。她叹了一口气,淡淡地说,她什么都不会做,哪有你们医生好哟,她爹还在的时候她就下岗了,现在还不知她“浪”到哪儿去了呢。末了,她突然满脸通红地对我说:李医生,真不好意思!我一时没搞清她是因何不好意思,微笑着对她说:没事,没事,然后就专心致志地忙自己手中的工作去了。

她的不好意思,一下消解了我心中仅有的一丝不安和歉疚。

(责编:许晓华、赵敬菡)